400-123-4567

新闻资讯 分类
北纬三十度这半岛电子里别有洞天!

  从恩施机场到利川,有一个小时的车程,要钻过好几条隧道,人坐在车里,时明时暗,每出一个隧道口,就立即能欣赏到一帧云雾绕青山的同题国画,仿佛那些暗是为了让人集中注意力,更好地聚光于画面。穿过一条漫长的隧道,我问司机,这是中国最长的隧道吧?司机说,其实云雾山隧道只有六点八公里,只是车限速四十迈,开得慢。哦,原来只是我的感觉漫长,只是我已经不太适应高速路上的四十迈慢速。在我的感知惯性里,时间与速度往往是一个硬币的两面,互为证明。

  晚宴设在一个农家乐大院。踏进宽敞的饭厅,我就被中央那堆燃烧的篝火震住了。这是夏末初秋,我还穿着薄裙子,而篝火边那些正载歌载舞的人们,也无一例外穿着短袖衫。他们围着篝火,在土家族人热情的带领下,踏着节奏,跳得一圈比一圈自由奔放,个个大汗淋漓。当地朋友告诉我,有篝火,土家族人跳舞才更酣畅、更忘情。

  利川是少数民族地区,载歌载舞是他们行走的卡拉OK活动。再沉重的人生,跳着跳着就轻了。我站在外围旁观良久,对这堆篝火逐渐感到亲近,先前我只是不太适应一堆夏日燃烧的篝火。谁说篝火只会在冬日才燃起?脑子里泛起北野武的一句话:虽然辛苦,但我还是会选择那种滚烫的人生。嗯,滚烫的人生,哪里分什么春夏秋冬?所有的惯性、定见都是一种束缚,歌之蹈之,就是挣脱的舞蹈吧。我是有多久没跳舞了?就连脚指头不为人知地顺着节拍叩地的那些时刻,也很久没出现过了。我羡慕起那圈围着篝火跳舞的人们来。

  来利川,是一定要看水杉的。从我们的住地出发,路程不短。在车上,研究水杉的专家详尽地向我们预告即将看到的“宝贝”。我不是植物爱好者,相比而言,我更喜欢动物,认为它们会表达、有灵性,甚至能与人互动,而植物对观看者而言,更多是一种审美的景观,是没有灵魂的比拟对象。

  专家说,水杉是“活化石”,诞生于一亿多年前的白垩纪,是经历第四纪冰川浩劫之后独活于利川深山中的树种。而目前发现的地球上最古老的水杉,就是谋道镇上的一棵“水杉王”,六百六十多岁了。

  听上去,我们即将探望的是一位历经沧桑、遗世独立的老人,如果不加以任何拟人化,至少应该是一棵树皮斑驳、虬枝颤颤的老树吧。当我最终得以站在那棵六百六十多岁的“水杉王”跟前,只一眼,心里便一阵轻快,竟至要咧开嘴笑。这棵“活化石”距离我的预设实在太远了,不仅不够“老”,简直就是一个壮年人的形态。腰杆挺拔向上,毛发旺盛,叶色苍翠。

  再看一阵,又觉得还不准确,在他笔直的躯干上,肆意地伸出了许多条臂膀,长的短的、粗的细的、直愣愣的、曲里拐弯的,毫无章法亦是毫无半点心机,又像一个载歌载舞的青年人。我又刻意走远一点看他,将那人工垒砌的护栏看成一个舞台,他就像一个长袖善舞的舞者了,枝条上毛茸茸的叶子为他造出了影,有了影,他的舞蹈就有了光。他跳得意兴风发、生趣盎然、生动活泼,萌化了时光里那些觊觎的邪念,亦挥舞掉了记忆中暗绰绰的恩怨情仇,什么冰川浩劫,什么孤老孑遗,一起舞,一甩袖,旋即被统统抛掉,只使自己活在当下。

  这是多么好的地方啊,北纬三十度,他享受着这里最适合他生存的气候和土壤,栖身于四周高高低低的山形成的自然屏障中,天大地大,他心无旁骛,起舞弄光影,时光也甘于受他摆弄。他更尽享利川人对他的珍爱,在熟悉研究其生存所需之后,为他量身定做栖身之所,改河道、填土地、移水塘、迁民房、设护栏……以使他活得更舒坦、更自由。他跳得奔放,仿佛每一刻都是滚烫的人生。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棵这么恣意舒展的树,用每一根枝条试探着抵达的可能性。

  这样活泼生动的水杉,竟然是时光的证据,既证实了初始的时光链条里的白垩纪,证明了处于那条光链中地球存在的样态,更自证了水杉的一种生命形态。后来,我们在利川的忠路镇、福宝山等地方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古水杉群落,一百年以上的水杉古树就有五千六百三十株。除了从躯干的粗细分辨出树龄之外,他们几乎形态相似,因为他们都是一棵棵会跳舞的树,长长短短的臂膀比周边任何树木都舒展。

  认识水杉之后,我的目光会惯性地在一座座山边和一簇簇树丛里,寻找水杉的踪影。找到一些叶子相似、树干笔挺的树,然而都不是,只见它们拘谨,或者循着某些隐秘的纹理和章法生长,不敢在天地间施展手脚,就像一个前怕虎后怕狼、心事重重的人,尽管许多树龄都不大,但已老态龙钟,散发出生之叹息。

  大概水杉就是凭着这种活泼泼的心态和生态,才度过了自然界那次灭绝性的浩劫,得以笔挺地留存下来,为人类保存一份珍贵的时间档案。利川人亦懂得水杉生命的意义,并不独享这份独活的秘密,在保护好水杉模式标本的基础上,又建办了国家级水杉林木良种基地,繁育良种水杉,引种到世界各地去,让水杉开枝散叶,在更广阔的时空里起舞。

  在利川那个举世瞩目、容积巨大的腾龙洞里,我又看到了另一场起舞。奇迹一般可以容纳两千多人的洞中剧场,以洞壁为背景,以洞体为扩音器,一群土家族年轻人,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身体,肩、臂、额、肘、胯、腿……呈现充满力量的节奏。

  没有乐器,没有道具,简单又直接,肢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能发声。这是生命在奔腾的声音,这声音豪迈、自由,散发着对生之热爱和敬意。

  我在台下直看得心潮澎湃,暗涌出一股要蹚入这滚烫的生活的冲动。据主持人介绍,这种利川土家族特有的舞蹈,名叫“肉连响”,因其简单易学,不需要任何道具,随时随地都可起舞,广受老百姓欢迎,流传很广。二○○八年,“肉连响”这种传递生命力量的舞蹈,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,跟利川的古水杉一样,成了珍贵的财富。“肉连响”和古水杉,一动一静的起舞,呈现了利川这个地方人与自然的生命活力,令人感动不已。

  半岛电子

  返程,车照样又开进了那条云雾山隧道,因为车多,比来时更缓慢了,但我已不觉得漫长。时间的证据不光只有速度,肯定还有别的东西。比如我所认识到的、在这山谷深处静静地兀自起舞的水杉,正以一种肉眼看不到的力量,一点点地从根部开始,传递到它笔直的树干、枝条、叶梢,并且迅速地传递给它四周的阳光、风、空气……这传递的过程,就如那些跳着舞的土家族人,拍打着自己肢体的每一个部位,发出了蓬勃的声音,证实着时间的意义——生命存在的意义。

  黄咏梅,广西梧州人。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,文学硕士。《羊城晚报社》花地副刊部编辑。主要代表作品:小说集《把梦想喂肥》,诗集《寻找青鸟》。

  2018年8月,作品《父亲的后视镜》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短篇小说奖。

官方微信 关闭